治学三题

--在bifa必发聚贤沙龙的发言

（2023年10月20日下午 济南）

刚才听了庞义华同学的发言，深受教育，深受启发。如果在20年前听到义华这番话，我也许会在工作中做出更大成绩。

在大学的沙龙发言，我还是想鼓励大家成名成家，围绕如何进行学术研究谈点体会。我给经济学院的题词就是：“做真学问，向大师去”。不过，讲这个题目，我并不是理想的人选。因为我大学毕业后的几十年中，很长一段时间是做实际经济工作，只是在业余时间做一些经济研究，也没有什么显著成就。我们班同学指定我来聚贤沙龙发言，我满口答应：没有成功的经验，也会有一些失败的教训吧。

下面，我简要谈几点从业余研究中悟到的体会。

一、多读书，少写作

这个体会是对已经具备写作能力的同学而言的。刚刚进入经济学王国的年轻朋友，还是应该进行一点简单研究，掌握学术研究和写学术文章的基本要领。

我们如果要想成为一个大学者，就要遵循叔本华的教导：要多读一流的文章，而不要读本专业二流的文章，去写作二流的专业文章。

我们都知道，真正的专家和大学者不在于文章多、著作多，而在于文章和著作有创见，往往因为一篇文章或一本著作一举成名。罗纳德.科斯是凭借两篇关于企业性质和企业边界的文章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奬的，而且因为这两篇文章，还导致了两门经济学分支的诞生。一是产权经济学，二是法律经济学。纳什也是因为一篇博弈论的毕业论文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剑桥大学的罗宾逊教授，14年间没有发表一篇文章，最终研究出了试管婴儿的技术，获得了诺贝尔生物和医学奖，而且极大地造福了人类。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且不说写一篇真正有学术价值的文章，就算是写一篇让自己满意的文章，没有长时间的积累和反复思考、验证也是写不出来的。一个人能在一两年时间内写出一篇好文章来，就不容易了。如果一个人一年可以写出十几篇文章，出版一两本著作，最好不要花费时间去读，注定不会有真正的收获。当然，也不排除有的人一个时期内才思泉涌，学术上来个大爆发。我讲的是一般情况。

我们主张多读书，少写作，是因为“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个道理永远也不会过时。我主张多读书，还因为我们必须对自己研究领域的学术进展心中有数，不然就会做一些重复研究，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马歇尔当年已经是名满天下的经济学家，但是对发表文章极其谨慎。由于不知道马歇尔什么时候会从抽屉里拿出一篇文章发表，当时的英国经济学家一般也不敢轻易发表文章。

多读书，读什么书？我以为有几类书是必读书。学经济学的当然要读经济学的书。年轻时应该精读50本经济学经典著作，这是一生从事经济学研究必须打下的根基。第一，要读那些改变了经济学面貌的大家的书。比如，对经济学发展有奠基和开创意义的大师的著作，如亚当.斯密的著作是必须读的。对经济学进行了三次综合的大经济学家的书，也必须读。如詹姆斯.穆勒的书，马歇尔的书，萨缪尔森的书必须读。对经济学发展做出关键贡献的大家的书，如导致经济学边际革命的杰文斯的书、奥地利学派的门格尔等人的书必须读，现代经济学主要流派代表人物的书，也要读。最近这些年出现的行为经济学、实验经济学、演化经济学、战略经济学等等新成果，也应该了解。第二，要读那些用经济理论改变了世界的大师的书。如马克思的经济理论曾经改变了世界上几乎一半人口的生活和命运，尽管西方经济学家一直攻击他的学说，马克思的书也一定要读。凯恩斯宏观经济学的创立，为政府干预经济生活提供了理论根据，改变了二次大战以后世界经济面貌。由于政府的财政和货币政策干预，二战以后再也没有发生1929-1933年那样的灾难性的危机。同时，正是由于凯恩斯，经济学变成可以干预经济生活的学问，而不再纯粹是学者书斋里的学问，经济学家也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饭碗。所以，他的书，学习和研究经济的人必须读。另外，要读一点经济学以外的书。我认为，一是要读一点科学哲学的书，知道不能证伪和证实的问题都是假问题、伪命题，不要浪费精力和生命去研究。二是要读一点科学思想史一类的书，就像站在山顶上看山脚下一样，用更广阔的视野和更高的出发点来看经济学的理论，看待经济学的发展，看待经济学的使命和地位，这样就会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有的同学可能会问我，在大学工作，如果发表文章和出版著作数量达不到要求，就会被除名，多读书，少写作的要求很难达到。这个问题我无法帮助你们解决，也许到了你有条件这样做时，再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说，如果你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经济学家，就必须有所牺牲、有所放弃。我记得有个名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要想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就要选择一个不是知识分子的职业，这才能做到著书不为稻粱谋。这一点也请你们考虑。

二、要掌握书本知识，也要了解真实的世界

罗纳德.科斯曾经说过，他的同行的理论都是“黑板上的经济学。”其实这话有点刻薄，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在美国，经济学家直接变成财政部长、美联储主席的大有人在。比如哈佛大学校长萨默斯、斯坦福大学的耶伦都担任过或正在担任财政部长。如果你研究一下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的传记，会发现许多经济学家都曾经担任过总统经济顾问或其他政府职务。美国的经济学教授在政学两界游走，是很正常的事。这说明，美国的经济学家并不是一群书呆子，他们不仅具有书本知识，也了解真实的世界。反观我们国家的经济学家恐怕就没有这个本领，更多的经济学者对窗外的经济世界一无所知。有可能像李白讽刺的那样：“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

我记得前几年樊丽明校长曾提出bifa必发要为山东发展服务。这当然包括为山东经济发展服务。作为一个经济学者要为山东经济发展服务，必须对地方经济有所了解。要具备产业经济的知识，比如要了解一个行业主要的经济技术指标，知道一个行业怎样算先进和落后；要了解一个行业国内情况如何，在国际上处于什么水平；这个行业近来有哪些新技术、新突破，掌握整个行业的发展动态。如果山东省或者一个地区、城市委托我们研究他们的产业和经济发展规划，我们就需要对山东省或一个地区的经济结构、经济现状、有哪些优势和劣势有所了解，根据当前经济发展趋势和全国的情况以及国际上的情况，确定哪些方面可以作为发展重点，哪些方面则不是重点，或者要放弃。山大的老师和专家要提出比发改委、工信厅等单位更高明的规划才行。因为你有学位、有理论，又有时间全面了解情况、研究问题，应该超过一天到晚忙于具体事务的官员。

经济学理论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人说，自从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出版后，已经解决了70%以上的经济问题。张五常教授曾指出，现代经济学真正管用的东西并不多，如果要把经济学高度简化，只剩下一条需求定律。所以，学习了经济学的基本原理，要对这个社会有用，关键是要花功夫了解现实的经济世界。北京大学的周其仁教授由于曾在杜润生同志领导下做过农村政策研究，养成了田野调查的习惯，练就了调查研究的本领，长期坚持走出书斋，到农村去，到田野去，写出的文章接地气，很受学术界和政府的重视。北京大学教授汪丁丁很有名，也很自负，北大教授的文章一般不看，但却一直紧密跟踪周其仁的研究工作，对周其仁的研究工作很看重。

现在我提出一个题目，我觉得哪位有兴趣的校友可以作为博士论文研究的内容。大家都知道，国际原油价格经常出现过山车式的暴涨暴跌。这不是供求关系变化造成的。因为，一桶原油价格由五六十美元一下子涨到一百多美元，不可能是供求关系变化导致的。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这不是供求现象，而是一个货币现象，是美元政策周期性调整的结果。认真观察，美元政策一个周期大致为十五年左右。五到六年为强势美元时期，八到九年为弱势美元时期。强势美元时期，国际市场上美元供给量下降，原油价格跟着下跌；弱势美元时期，国际市场上美元供给增加，原油价格跟着上涨。我对这个假想做过验证。二零一九年年末，我在深圳前海投资讲学时曾预测，二零一四年美国量化宽松政策退出，已经五六年了，美元政策可能很快进入弱势美元时期，原油价格可能进入新一轮上涨。后来事实证明，我猜对了。但是，我刚才讲的，这只是一个猜想和假设，没有进行深入研究。如果你们谁有兴趣，把一定时间段内美元政策和原油价格变化之间的数据变化做一下回归分析，确定这是一种规律性现象，对国家和能源企业价值不可限量。因为我国每年进口原油都在两亿吨以上，花费外汇三四千亿美元，把握原油价格变化趋势，太重要了。

三、要下决心做真学问、大学问

这方面，我给各位校友提三点建议。

第一，坚持创新研究，不人云亦云。我最近写作《大经济学家》时遇到了春秋时期齐国宰相管仲。我发现他的经济思想是近代以前中国人中最丰富的，以后两千年没有人超过他。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春秋一个世纪的创造，胜过以后两千年的因循。有人说，我们要增强文化自信，其实他们即不了解中国文化，也不了解世界文化。中国两千多年，多少聪明人都把一生的精力用来注释或重新解释那几部经典，有时说是十三经，有时说是五经，有时说是四书五经。这就像一块口香糖，一代一代人反复咀嚼，有的非说嚼出了焦糖味，有人坚持说嚼出了牛肉干味道，于是成了大儒和大师，但没有给人类思想宝库增加任何新内容。现在人们还经常挂在嘴边的当年清华四位大师，王国维、陈寅恪等等，大概也是在经典中嚼出了香草味之类。有时我真替这些聪明人可惜。如果他们不是终生“我注六经”或“六经注我”，而是去进行真正的科学研究，一定会有所发明、有所发现。中国的科学技术水平，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第二，坚持独立研究，不做墙头草。中国古人中很有一些硬骨头。他们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对着大人物疾驰而去的车辆望尘拜舞，而是坚持“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瑞典学派创始人威克塞尔在申请教授时，因为申请书中有“国王忠驯的奴仆”的字样，拒绝在申请书上签字，宁愿不当那个教授。真正做研究的人，就应该有这股傲气，应该有点贵族式的尊严。康德曾经指出，所谓启蒙，就是要学会运用自己的智力和思想去思考问题，不盲目相信别人告诉你的观点，不要把自己的大脑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因此，不要热衷于追逐别人命题作文的课题，因为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还重要。长期研究别人提出的题目，时间长了自己就会失去提出问题的能力。不要理会那些时髦的理论或观点，身居高位的人所持观点也不一定就高明。应该坚持自己认为对的观点。哈耶克曾说过：对于一些基本的经济学原理，人们经常发生动摇，这是经济学的不幸。应该看到，许多我们过去坚持的观点，今天看起来变得不合时宜，不是我们坚持的观点错了，有可能是时代退步了。山大经济学院成立了薛暮桥班。为了写薛暮桥小传，我最近研究了一下他的资料。薛暮桥的经济观点，今天看来已经不算什么。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在当年那样的环境下，他能够顶住压力，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们今天向薛暮桥学习，重点已不在学习他的理论观点，而是要学习他的风骨，他的科学精神和理论勇气。

第三，坚持经世济民为己任，坚持研究对国家和人民有意义的问题。经济学可以研究的问题很多。有的问题不一定有多大意义，但却可以帮助自己成名成家；有的问题研究难度很大，对社会意义也很大，对个人成名成家却不一定有多大作用。如何选择，就看我们有没有经邦济世的抱负，有没有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比如，有的人研究这样一个题目：一个人离过婚，在银行批贷时会对他产生哪些影响，影响会有多大？还有人研究另一个题目：我国金融结构不合理，许多小微企业根本得到金融支持。因此应该调整我国金融体系结构。研究这两个题目都无可厚非，都比重复别人已有观点有意义。但是，客观上两类题目毕竟重要性不同，毕竟有高下之分。如何做选择，人就有了高下之分。